椛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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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黑】 奈何桥边

#全文1万5完结,cp白黑


#私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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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说起那两位爷皆道是酬谢神明者必安,犯法营私者无救。可若为一念贪私而触犯神明者,又该何去何从?




 

1.

 

那是一座饱经风霜的石拱桥。

 

不知是经历过几朝几代的缘故,垩灰的桥身横跨河流两岸,桥上嵌着的石板还略显湿润,秋雨初上,给那因岁月流逝而磨得光滑的石料悄然铺上一层墨绿青苔,细润的雨珠点点洒落于上,夕沉的微光荡漾在桥上。

 

桥险窄光滑。往来行走间,穿行而过的亡魂投身入河,川流不息的河水漫过他们飘忽的身躯,沉入那千年不醒的梦中去,无人听得那一声声愁肠寸断的诉苦。

 

“大人,已是卯时,该回府歇息了。”执于一旁的鬼吏为默声远眺良久的温润男子披上一件白狐裘。

 

“无妨。”被唤以尊称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以指尖拂去肩头雨丝,尚未逝去的水汽如羽毛般轻柔转眼消散在空气中隐然无踪。

 

“谢大人又是何必执着于此?恕小的冒犯一句,当初八爷怎的也是落了个魂飞魄散,当时小的们都亲眼见证了......”

 

魂飞魄散,亲眼见证?

 

“住口。这事还轮不到尔等妄自评判。”谢必安负手立在桥上,朦胧雨丝落在他的鼻尖,一对剑眉微挑,神情间自有一股不容置辩的威严,出口便将这桩旧事化开了去。

 

鬼吏忙不低头称是,说道:“属下告退,还请劳烦谢大人莫要忘了府中尚未处理的卷宗,前些个日子,那嚣张跋扈的阎罗殿使者称是来取得那卷关乎八爷的要命案牍,说是再不呈上就要亲自派官爷们来取了。”说罢,便行了个礼,缓缓离去。

 

地府之中,位居高官之人向来是万众瞩目,但凡有些个风吹草动,总能为地府底层那帮子小鬼添上几番闲趣,沦为茶余饭后众鬼津津乐道的话题。范无咎之事掐指一算已是好几百年前的陈年旧闻了,相传那能令万鬼哀嚎的范无咎下到地府后在忘川河附近生吞活剥了好几位官爷,便在这儿自称为王,又念及是谢必安的胞弟,无论是初来乍到的小鬼还是有头有脸的鬼差都得赔笑尊称一声八爷。

 

只是那后来,或许是那范无咎触犯了地府清规,阎王二话不说便散去了范无咎强行凝聚起来的几道魂魄,这般人物如今也算是销声匿迹,不知去处。

 

然,众鬼不知,那为非作歹的范无咎最后那一丝魂魄却是迟迟赶来的谢必安用上自身七成功力发动拘魂术强行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此举惹得阎王大发雷霆,当即判罚谢必安永世不得轮回只得在这无常府中做一位收魂鬼差。

 

而此魂,就在......

 

谢必安抿紧了唇,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精致的铃铛,做工精致,边缘镶着一圈烫金细边。手指虚托起此铃,白皙的指间凝聚着灵力,轻抚铃心,那铃铛便散发出夺人的光彩,璨若霜雪,周身银辉,只见谢必安置于手心中轻轻一晃——

 

一声清亮悦耳的铃声穿透漫长黑夜,铃边的繁复花纹飞散在空中化作了点点银光晶莹剔透,飘落在桥身周围,直到一切光点都静默了下来,谢必安还是一语不发静静等待着回应。

 

“我道是哪位大人见不得人家快活,偏生在本小爷快要钓起一尾大鱼的时候来搅的人心烦,原来是谢七爷啊。”谢必安偏过头,任由那头故作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来人自是那折了魂的范无咎。

 

距离他两步开外的范无咎着一身黑衣恰如其分的衬托出他一派丰神俊朗的好样貌。一头乌墨秀发被扎成一长辫,柔顺的垂在一侧堪堪修饰着脸庞,薄如蝉翼的双唇微微抿着透出一丝妖艳的血红色。

 

“怎么,我们高高在上的谢七爷今日前来有何指教?”范无咎耸了耸肩,眼神无意间落在那枚铃铛上,尽是藏不住的厌恶,他挑起嘴角笑道:“莫非,是要与我一同享用此鱼?”

 

谢必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活像个白衣菩萨。说是菩萨还折煞了他,范无咎没得到回应自觉无趣,便不再理睬他,挑起那尾还在活蹦乱跳的肥鱼,兀自到桥边草地上生起了火准备烤鱼。

 

谢必安定定的望了会儿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手指收拢成拳,想要出声叫住他,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迈开步伐跟去一边草地。

 

范无咎见人一语不发的跟了上来,嗤笑一声,总归还是什么都没说。拿了几块方才随手收集好的木柴,打了个响指便升起一堆不大不小的明火,拿了火把去河边附近的林子里砍了树干回来固定在一边,支起树干将那条口吐白沫快要不省人事的肥鱼按了上去。

 

那肥鱼足有一米多长,从头到尾部算起来比谢必安以前在人间品尝过的各种鱼类更要大上那么一圈,范无咎面不改色的举起不知从哪摸来的刀子,“唰唰”两下就把这倒霉鱼从里到外剖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大鼓脏器,只不过这鱼唯一和普通鱼类不同的一点在于,这种鱼的脏器通体发黑。

 

虽说缺了些调味的材料,不过有酒有盐,烤制的话也足够了。范无咎处理好鱼肉后,找了几根合适的长木条将鱼肉串起,小心地将木条架在火堆边缘慢慢翻烤。

 

约莫是过了二刻,一股浓浓的鱼香扑鼻而来,萦绕鼻端,令人垂涎欲滴不止。那香味慢悠悠的从木架中飘散开来,钻进谢必安的鼻子里,他并不陌生这种香气,虽说这源头有些许不同之处,但只要叫他闻上一闻,他便里面猜了出来——他与范无咎的阿娘小时候也经常烤鱼给他们吃,十里飘香,每回都能勾出他们两个肚子里的馋虫。

 

 范无咎手握盐罐往上均匀铺撒了层白盐,干净利落的甩了甩烤的油汪汪的鱼肉,拨拉两下鱼尾正准备开吃,余光不经意间睨了谢必安两眼,眼底沉着些嘲弄,“七爷怎么还杵在那儿呢?瞧我,都忘了我们高高在上的谢七爷可从来都不会接近这种污秽之地,倒是小爷我忘性大了些。”

 

火塘里的火堆此时已经烧的很旺,火光照亮了范无咎的脸庞,那眼眉中是极为冷冽刺骨的怨怼。

 

“无咎。往后不得再食此鱼,亡灵会害了你的魂魄。”谢必安的目光转向范无咎半遮半掩的衣襟,白皙精致的锁骨露了一截出来,被火光映的暖洋洋的。

 

他并不是不知晓那些个肥鱼的来处,一日府上鬼吏在书房里例行报告案子的时候倒是偶然提起过,说是定居在忘川河附近的小鬼怪们不久前流传开来的谣喙,掉入忘川河之中的魂魄其实并不是被河水消融,而是被这河水滋养一方的怪鱼尽数吞了去。

 

曾有一无名小鬼钓上来过一尾怪鱼,带回家中破膛开肚准备开个小灶,嚯,这里头满肚子黑黝黝的脏器。待那小鬼凑过头去细瞧,从里头隐约传来亡魂的哭诉与哀嚎,那叫声喊的小鬼一阵头皮发麻,一时之间竟忘了丢锅里烹煮,立马飘了出去到处将此事口口相传,一传二,二传四,过不了多久,忘川河里那种怪鱼以魂为食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地府。

 

若是无咎终日以此鱼为食,定会使得仅剩的魂魄消失殆尽。

 

谢必安低垂双睫柔声道:“吾到底是见不得无咎受如此酷刑的,既已养魂数百年光载,便莫要再胡闹了。”语毕,似是想要走上前去拿下那半根鱼骨。

 

范无咎轻巧转身躲过那只手,眸中是化不开的冷冽,恨声道:“数百年光载?谢必安,谢七爷,如今你已身居高官,自然是我低人一等比不得的,像我这种没脸没皮的人何德何能竟能听得大人您一番谆谆教诲?!”他袖手一挥,衣袂翻飞,只余衣袍猎猎声在这漫漫长夜中格外清晰,“七爷有这番闲情逸致何不留着对你那些鬼差去说,恕小爷我不奉陪了。”

 

“......无咎。”谢必安蹙眉,强压下去心头那簇无名怒火,捏的指骨咯咯作响“吾为兄,岂能此言?”

 

“兄....长.....?”范无咎怔了怔。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真是许多年没有听谢必安说出口过了,原想就此随着那些往事避口不谈,可谢必安偏要拿起把铲子在这捧旧土上翻上几番,把那流淌着暗红血液的软土残忍的翻到地面,烙刻在残魂上的痛苦把范无咎故作潇洒的伪装焚烧的一丝不剩。他谢必安当初就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现在又凭什么拿出这个称呼来压他一头!

 

范无咎怒极反笑,当即停下脚步,大步流星逼近到谢必安跟前,抓起对方衣襟,“好一个兄长!谢必安,你字字珠玑,一口一个兄长倒是差点让我笑掉了大牙!”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减到极少,谢必安能感受到范无咎因说话而吹起的暖息,不轻不重的正好戳在他耳边,酥麻无比,从尾骨窜起陌生的快感,激得他立刻泛起一层诱人的绯红。他忆起自小无咎便是个不会忤逆他的乖孩子。尽管街坊里左邻右里都道他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他这个弟弟每次被邻居提着后颈上门告状时,顶多垂下脑袋沮丧一会儿,听完阿娘的一顿臭骂,安分几天过后,又变回只野猴子上蹿下跳,被逼急了指不定还反咬一口。不过,谢必安眼中的范无咎又是另一番模样,他从不会拒绝自己说的话,谢必安只要摆出兄长的姿态,范无咎便会夹紧了屁股乖乖收敛性子按着兄长的话去做。

 

谢必安神情恬淡平和,仿佛世间万物都映入那一双眼中,却又似世间万物全沉入其中,深不见底。他捻起一缕黑发放在唇间碰了碰,唇齿间四溢开的是他亲弟弟的清香,情不自禁的深吸一口气,双唇轻启道:“无咎。”

 

单单二字,却硬生生被谢必安念出个百转千回出来,一对桃花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他自称兄长,不仅是想挑起范无咎的怒火,更是想要亲口道出他俩之间那份血浓于水的关系,借此来提醒自己万不能做出出格之举,但恰巧又是这二字,悄无声息中勾起了谢必安埋葬于心底中那份不可告人的情愫。

 

一眼万年,那便是贪欲。

 

风过境,微风拂过竹林,雨珠落在青叶上,沁人心脾。远处知了声此起彼伏,仿佛在窃窃私语,无人开口,只剩下地府上那一轮皎月散发淡淡光辉。

 

直到谢必安的手被范无咎狠推了开,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两步。谢必安忽然没有抬头的勇气,心中暗自悔恨,自己竟然做出如此下流之举,他对亲弟弟的那一抹欲望在他自己看来是污秽不堪的,他无法对仅剩一魂的弟弟说出恨不得想要把他拴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恨不得把摄魂铃系在无咎身上,这样一来无论他在哪自己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了。

 

他想,他或许是疯魔了。

 

可是,他无悔。

 

谢必安捏了捏铃铛的垂穗,道:“吾先行一步。”

 

范无咎此时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咚咚乱跳,他错愕的看着谢必安和他对视时倒影出他的身影,就那样飘落进那汪乘着星光的春水轻轻扬起波澜。那眼眸中所含的意义令他惶恐,那是压抑的,刻骨铭心的,疯狂的,不为人知的爱意。

 

范无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嘴皮子尚未挪动几下,就给谢必安堵了回去。

 

“无咎,吾还会再来的。”

 

谢必安撑起伞,缓步离开。

 

 

 

2.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水清粼粼,如丝绸般滑入寻常百姓家中,在盛阳的照耀下泛起着点点星光。河边偶尔路过些三三两两的浣衣女,女子如玉,秀美的脸庞上漾起好看的弧度,她们低声嬉笑,不经意间提起金陵城中风华正茂的如意郎君,熏红了脸蛋儿咯咯笑了起来,正是一派好风光。

 

不仅是普通百姓。当今金陵城中一些名望贵族暗潮汹涌,各自暗中扩大势力,拉党结派企图在皇帝面前讨取甜头,为此,他们网罗天下各处名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几个心腹在跟前出谋划策。在此之中,也是被众人最为频繁提及的便是谢必安范无咎两兄弟。曾有人扬言以几千两黄金博得两兄弟一笑,可当天就成了妇人们评头论足的对象,无论是哪处贵人,想要妄图通过贿赂将那两兄弟纳入旗下简直是天方夜谭,无一不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倒不是说两兄弟出身多么名贵瞧不上那些个金银珠宝,恰恰相反,他们出身普通人家,也算有个美满安康的童年,只可惜好景不长,两兄弟那苦命的爹娘患了恶疾早早而去,只留得一间小破屋给两兄弟遮风挡雨,在好心的邻居们施肥浇水下也总算是长成了两株白嫩肥美的胖萝卜。

 

若提及金陵四大美男子,谢必安范无咎两人定是占了两位,盼望觅得良缘的姑娘们踏破了小屋子的门槛,往往轮到他们两当差巡逻的时候,大到鼓楼街,小到乌衣巷,闻声而来的美娇娘皆取下秀发上的发簪以袖遮住樱唇,将发簪递了出去,期盼着她们那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回眸一笑,接过发簪从此成为一对佳偶。

 

虽说两兄弟都长得一副好样貌,但谢必安那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素衣身影更是成为了多少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因此几乎是隔三差五,范无咎便会从门外收得一堆情笺,纵使双手捧起也拿不稳,一路走走停停,有几封书信从大门飘落到屋内,带着怀春少女的爱慕落入尘土。

 

“咳咳......谢必安,你这情笺可真是一日比一日多,我都拿不下了,下次别把这阵吃力不讨好的事交给我!”范无咎咳了几下,空出一手想要挥散开悬在屋内的尘埃,结果一个没抓稳,小山一样的情笺哗啦啦的掉在了地上,这下让本来脸色就不是很好的范无咎一下跌破冰点,剑眉扬起,看向静坐桌前的谢必安,像要讨个说法。

 

“叫兄长。”谢必安头都没抬,执起饱浸墨汁的羊毫笔迟迟未落,于是搁了笔瞥了瞥桌案之外的范无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无咎,以后别收那些信了。”

 

范无咎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蹲下身将那些情思一封封的收集起来。

 

谢必安沉默半晌,手指渐渐收紧,浸泡着乌墨的笔尖戳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墨团,他的心也像这杆挺直的笔杆,被外力几近折断,紧绷起来的心弦像几团黑墨融为一体,道不明是甚么个滋味,只觉这天气着实是闷热了些,不自觉的解开衣襟撩了撩想要把闷热吹散。

 

谢必安偏头推开木窗,窗外一片春光,舒爽怡人的春风转了个弯晃晃悠悠吹起谢必安的发丝,哪有那热死个人的歪理。可谢必安心里难熬,特别是看到范无咎把那堆充盈着少女幽香的信封整齐的堆放在一起,随手取了封准备开念的时候,整颗心沉入一潭深水,随着幽深的水面起起伏伏,冰冷的窒息感直冲天灵盖,炸的谢必安一阵眩晕。

 

范无咎眸子亮了亮,挑起一封淡紫色小笺,取出放置于内的书信,清了清嗓子朗声念了起来:“范公子,小女子于今夜戌时驿站断桥处静候......”

 

还未念完,便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范无咎还没回味出个什么情什么爱,此番举动拨起了肚子里一团怒火,飞身追了上去想要夺回情书,“这信可是小娘子给我的,和兄长可没得半点关系吧?何故要抢去我的信?”

 

谢必安沉默不语,只是手里动作不停,一个转身躲过了飞来的恶爪,两根手指捏在信纸中央,用力向两边一扯,“嘶啦”一声把手中的信纸撕成两半,末了,用鞋尖碾了碾,踢到身后。

 

“兄长这是何意?”范无咎见到平素儒雅的谢必安竟作出这番惊人之举,心中的诧异压过愤怒一头,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没了方寸,语出惊人:“莫非是呷了那家姑娘的醋?”

 

谢必安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他低下了头看到那堆被他撕成碎片的信纸,四分五裂,一如他此刻的心绪。谢必安捂住心口,不出意外的感受到心如鼓擂的搏动声,咚,咚,一声声敲击在他的心房,积压在胸口处的感情快要满溢出来,凝聚成暴风骤雨,卷刮起他的一切思绪,层层叠起的浪潮将他拍翻在地,再无起身之日。

 

“兄长?”范无咎见谢必安垂头盯着脚尖,魂不附体,担心之下走到谢必安身前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谢必安的眼前一片模糊,像是黏上了层薄膜,隔绝开周遭景色,把那五彩斑斓的世界过滤成惨淡的灰白色,而他所能见到的唯一色彩便是他那位亲弟弟,范无咎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兄长!”

 

谢必安感到自己身子被摇了几下,紧攥衣袖的十指紧了松,松了紧,掌心沁出一层薄汗,方才满肚子的愁绪被这两个字吓得一溜烟的钻了回去,谢必安摇了摇头,轻声道:“吾没事,无咎不必担心。至于那些信,”谢必安疲惫的捏着眉心,由里到外散发一股病恹气,“就交给你处理了罢。”

 

谢必安说完,拂开范无咎放在肩膀上的手,再次回到桌案前,拿起一杯不知凉了多久的茶啜了口润了润嗓,接着揉了揉肚子,睁着眼无辜道:“无咎,吾饿了。”

 

“好好,少爷您稍等片刻。”范无咎无奈。

 

这架势怎么看都是在趁机转移话题。

 

范无咎又好气又好笑,先前的怒火这下是彻底烟消云散。他这兄长在外人面前那可是装的翩翩君子滴水不漏,一到家里在他面前有时候气不过就开始撒泼耍赖,倒不是那种泼妇骂街,只是望着范无咎眼中一片水光,湿漉漉的像头小鹿,被这么一双眼睛看上个几分钟,范无咎彻底没辙,揉了下鼻头乖乖跑到灶前做起了菜伺候自家那位大少爷。

 

君子远庖厨。

 

年仅八岁的谢小少爷在自己动手炸了十几次炉灶后,他的阿娘将他一面推出厨房一面哀叹道:“必安啊必安,此等小事还是交给你那心灵手巧的亲弟弟来做吧,乖啊,你这实在是不适合做菜这门学问。”

 

被阿娘赶出厅堂后,范无咎睨了一眼谢必安,呲牙咧嘴,手指勾到嘴里把脸上那明晃晃的嘲笑扩大一圈,还不嫌事大,朝他吐舌头做鬼脸,谢必安看着自家弟弟摇头晃脑对他摆出一副口型,他说:“当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的好哥哥嗳!”

 

我呸!谢必安装不得先前那副沉稳皮子,捋起袖子挣脱开阿娘嗖的一下像条活泥鳅钻进厅堂和范无咎打闹起来,上蹿下跳,鸡飞狗跳,惹得阿娘捞起这两只小兔崽子拉下裤头一人一顿毒打。

 

再之后,他们的阿娘撒手西去,两个小孩怎么摇也摇不醒睡熟了的娘亲,不知是谁先哇哇大哭起来,两只小团子痛哭流涕抱成一团取暖,哭声响彻天际。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后的路只有靠自己双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过去了。

 

待范无咎端上一桌好菜时,抬头便看到这副景象:谢必安半眯着那双含情水目,连挑起的嘴角和轮廓都在春日的照耀下柔软的一塌糊涂,思及往事,谢必安低垂眼帘,一对柳叶细眉弯起一轮明月,白皙指尖敲打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范无咎想着,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他早已什么都没有了,孑然一身,唯一上心的就是谢必安这位大少爷,若是将来兄长娶了哪家千金小姐,自己是不是就会被遗忘在一旁。

 

莫名的,范无咎心里涌起一阵酸涩,他独占了兄长十几年,往后的岁月里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在他最重要的人心里留下痕迹,亦或是彻底被女子取代。

 

“谢必安,吃饭。”

 

他就是不想叫他兄长,那个放在自己心尖的人怎能被随意夺去,范无咎难以开口,他不止一次想要私下烧毁这些信,太碍眼了。

 

谢必安这次没再计较称呼问题,径自夹起一筷菜放入范无咎碗里,见身旁人半天没动静,轻叹了口气,舀起了一勺子甜羹放嘴边吹口气后送入范无咎嘴里,“无咎,吾已向大人求得一门好差事,此后你不必再和兄长一起掐时巡逻了。”

 

“什......”范无咎还未开口,又被一勺子甜羹堵上了嘴,他那兄长从来都不会考虑到自己想法,自顾自的替他安排好一切,自以为给他铺了条好路,可他哪知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甚么!他要的仅仅是和兄长在一起的日子啊,他不渴求荣华富贵,只求两人能相依为命简简单单的过下去,仅此而已。

 

囫囵吞枣的吃完饭后,范无咎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洗漱一番便早早上床,平时都是会陪伴在谢必安身边提些建议,可今日是真的动了肝火,一句不说裹紧了被子会见周公去了。

 

谢必安摇了摇头,自家弟弟真是生了颗稚心。

 

烛火湮熄。

 

谢必安看着故意抢去他被褥的范无咎,怜爱之情涌上心头。揉了揉杂乱柔软的发丝,谢必安低吟一声,双手从背后环住了熟睡的范无咎。

 

  将自己埋入范无咎宽厚的脊背处,鼻间满满都是清淡的竹叶,阳光,一切温暖的味道汇聚成一股股细涓滋润着身心,那是只属于无咎一人的味道,令人安心,让他心甘情愿地永远沉眠于他的怀抱。耳边传来一声声低畔,如同一双拥有魔力的双手,安抚着他早已干涸的心灵,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敢放肆一回。

 

 夜深。黑夜中,一切喧嚣远离,浮华散尽,归于虚无,漆黑无光的世界里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扰人心弦。终是放低音量道:”晚安......哥哥。”

 

魂牵梦萦之人,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

 

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一场暴雨前夕的征兆。

 

谢必安处理完公务后不顾鬼吏的劝阻,独身一人再次回到了奈何桥边。

 

只是这次还未摇铃,便远远闻到一股酒香,映入眼帘中的依旧是那抹以指尖描绘数百年的熟悉背影,范无咎阖眼靠在一处无名小亭的石桌上,手里拿了玉杯轻摇慢晃,来回数次等到酒香逸出杯沿才一歪头全数饮去。发辫随着绳丝一同铺散开,却一点也不显乱,青丝散落在颈间,曾经神采飞扬的双眸早已被时光打磨到一丝不剩,只留下一潭死水。

 

酒不醉人人自醉。

 

半醉半醒间,有什么东西压在范无咎额头上,柔软微凉。范无咎轻声呢喃一声,颤动着睫毛睁开双眼,眼前晃动的净是三三两两的人影,相互重叠在一起,重合的瞬间又忽然散开,往复循环,还没等他瞧清楚忽然出现在前方的身影,视线一黑,天旋地转间一只手覆在了双眼之上,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被紧压在石桌上,左右手腕被牢牢地钳制住,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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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这两个字砸的谢必安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几乎是瞬间退开数步,冷汗从额头上滴下来,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轰隆——

 

地府的暴雨来势汹汹,雷声炸响,大雨骤降。

 

 

亭内亦是一片愁云惨淡,角落中的幽暗让谢必安埋在一片阴影之下,额发遮住半张脸,全身猛然哆嗦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兄长,”范无咎笑的眼角渗泪,弯下腰拍打膝盖。

 

“你心悦于我。”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3.

 

 

你恨也好,怨也好,我只求别再失去你。

 

 

 

 

今昔雪景,一如往常,又临这催人命的霜降时节,一朝寒似一朝,雪丝缠绵在河岸柳树旁,如同一位亲密的情人耳畔低声私语,朦朦胧胧地划过天空,流落进尘土投下点点光影无处寻觅。

 

地府的冬日到来的格外繁密,一片苍茫雪景中唯有一间阁楼独立于中。无名鬼差不由得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漫不经心地拾着干柴投进壁炉以获得些许微不足道的温暖。室内映照着暖光,鬼差几乎快睁不开眼皮,一顿一顿地打起了瞌睡。

 

“什么时候吾府内的小鬼都能一边打瞌睡一边工作了?”淡漠的声音传来,谢必安推开了房门。那位可怜的轮班鬼差像是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般,抖抖嗦嗦地站了起来,下一秒双膝跪地以求得眼前这位拘魂大人的原谅。

 

“大.....大人......”鬼差上牙撞下唇,心里暗叫不好,只盼得上头有位神仙娘娘赶来收伏这位大人,他只是个新来府上替代那些投奔到阎王殿里去的老鬼差工作的可怜虫,只要被挑出刺来,明儿即可收拾收拾包袱把自己团成个圆球呼噜噜的滚出地府了。

 

“你这是做甚么?”谢必安不耐烦的揉了揉眉心,却揉不开那深藏其中的烦人事,眼中蒙上一层雾霭,迷蒙一片叫人看不真切,“还不起来,这是要吾请你起来吗?”

 

“是....是!”鬼差得了赦令立马手脚并用从地上一溜烟爬了起来,搓搓手拍去了官服上的余灰,拉开厚沉的紫檀椅,垂头静待谢必安入座。

 

桌案上的案牍仍然被叠的整整齐齐,未曾启封的那些被单独分离出来放置一旁,叫人一眼看去就心生怠惰之意,再算上这九天寒冬,天际与大地之间浑然一色,往日里奈何桥边做生意的小鬼们也不见踪影,只留下那静默的独桥撑起雪景中唯一一抹乌黑,桥洞下本应结冰的河水则与这一片萧条之景格格不入,波光粼粼的河面偶尔有几片不入眼的雪瓣儿飘落其中,荡起一片涟漪。

 

最近地府上下人人自危,着实不算太平。

 

谢必安看着桌上明显比以往多出一倍的案牍,心里有了番计量。地府登记新入鬼差的数量在这一个月之内缩减了数倍,他曾派出过下位的拘魂鬼差去往人间巡查,然皆是了无音讯,也试图使过搜魂术,但谢必安诧异的发现那些被他派去调查的鬼差魂魄散尽,让他不得不怀疑人间有高强的术士将小鬼一网打尽魂飞魄散,而且阎王殿里那些愚蠢的上位者只会一股脑的把差事全丢给下面十殿,十殿之间互相牵制警惕,很难真有什么作为,于是这些卷宗顺理成章的一箩筐送到自己这来了。

 

而且,他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地府理应是与人间无差的四季轮替,近来却一反往常出现了异常气候,霜降时节竟提早了三到四个月,并且雨雪交杂,时而天寒地冻寒风凛冽,时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这些异常若不是那些该死的术士搞的鬼,莫非是......

 

“大人,小的给您备好了笔墨,还请大人入座。”无名小鬼不敢抬头直视自家大人,他家大人最近不知为何脾气换了个底朝天,他听闻之前那些老前辈都说大人虽然整天冷着张脸,但并没有到一不小心犯错就会把人赶出府的程度,平日里还是颇为体恤他们下属,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个道理,大人明显用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看着窗外!

 

“大......大人......”又弱气的喊了声,瞧大人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难道是睹物思人,念起夫人了吗?福至心灵,小鬼换上一副悲痛的嘴脸,颤声道:“大人,若是叫夫人看见您那模样,定会心疼的,所以大人......”

 

还未说出口的话被死死封在嘴里,小鬼惊恐的盯着提起自己脖子不断收紧的人,谢必安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同时眼眸中的雾气霎时散开,又变得漆黑,接着姗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你再说一遍试试,再说一遍试试!”心里无处发泄的愤恨,像颗随时炸开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然后,一下子窜上天灵盖,将谢必安焚身蚀骨,血肉分离,耳边响起了那日范无咎笑弯了嘴对他说的话,他说:“兄长,这般岁数理应寻得一门好亲事,与你家夫人琴瑟和鸣携手到老了,我先恭喜一下未来嫂子了,能配上兄长这样风度翩翩的君子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谢必安也笑了,眼角渗出一股股血泪流在勾起的唇边凝固,被堪堪用一根簪子挽起的墨发无风自动,四处飘散在空中,宛如恶鬼。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想要摧毁摄魂铃,一同摧毁自己与他,就算落得个双双陨灭的结局,他也未曾想过要顺着范无咎的意。

 

“很好,范无咎。你若是存着这般玲珑心思,吾定然满足你的意愿。”既然这样,那就一同坠落深渊吧,此处虽是地狱,但显然适合我们的地方并不在此,范无咎,你休想要离开吾身边!

 

“......饶......饶命......”谢必安漠然的睨了一眼快要被他散魂的小鬼,随意松开手指,掐诀召来一阵冷风乘风而起不知去向何处,只留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鬼,魂体忽明忽暗快要消失。

 


 

人界

 

 

“呵呵呵呵呵......”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和唾弃的角落,此处为离宫,位于扶桑派掌门房中百里之下,殿外扶桑派弟子平日里早起练剑便是在这地方接受掌门的谆谆教诲,整齐划一的剑术下,谁会知道隐藏着一座阴森的宫殿呢。殿外阳光明媚,殿里腐霉发臭,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近来,摩擦出"嘶....嘶...."的惨和声,犹如沉睡多年的冤魂厉鬼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声。


阴风吹起落地尘土,飘荡在半空中,弥漫了整个宫殿内,立于旁边的两排蜡烛燃起幽幽绿火,不经意间照亮了静立在法阵中央的长袍老者,老人伸出自己枯骨如柴的手指捧起一枚铁铸令牌向空中抛出去,令牌定在半空中散发出覆盖整个大殿的绿色光芒!

 

“终于,过了这么多年没白费我心血,终于把这块令牌搞到手了!哈哈哈哈,从此我终于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咳咳.......”老者毫不在意地一把抹去嘴边的黑红色血渍,大笑着喊道:“万鬼听令!尔等皆为我所用,魂来!”

 

四周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浓的雾霭,就连令牌发出的不详绿光也被尽数吞噬不得透出半分光芒,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令老者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他花费几十年得到了招魂令没想到没招来万鬼,而是招来了个比万鬼更渗人的东西——谢必安。

 

“咯咯......”这回老者更清晰听到那人腰间随风摇曳的清脆铃声,他握紧了手中的令牌,怪叫道:“谢必安,好好的地府不去待着,到人间来做什么,让我猜猜,难不成是.......”

 

“可笑。”撑伞而来的白衣男子挥手驱散走殿内久久不离的冤魂,薄唇紧抿,绘出凌厉的弧度,“汝既为扶桑派掌门,想必定知吾此行为何。前几日吾府内遣了几只小鬼上门讨魂,按人界法则来说离体七日的游魂理应收入地府,此处魂魄波动最大,结果却一日之间不翼而飞全数消失,今日吾便是上门来讨个说法听听掌门有何高见。”

 

“咳咳......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姿态,丑的很啊。”老掌门桀桀怪笑,再也不复当年谢必安兄弟遇见他时候一派仙风道骨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苟延残喘妄想一步登天的可怜人,“没错,我本来就没打算瞒过地府那群只知道内讧的蠢货,因为他们必定会互相推脱然后把这件事情压到你头上的,嘻嘻嘻......”

 

“目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在当年你弟弟死去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就开始了......”

 

谢必安沉默不语,看着眼前握着那块令牌手舞足蹈的疯子,他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凄凉,就像是封尘许久的记忆在一瞬间被打开关闸,如乍起狂风的海啸,须臾之间便翻起滔天巨浪将他吞没入深海。

 

 漆黑天穹,激狂暴雨,风云密布,雷电交加,雨柱漫天飞舞,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射向世人,万千狂流激荡在天地缥缈间;惊雷炸响,明亮的闪电像一尾银环蛇在空中穿梭,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个屋子,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天幕被撕扯出一道巨大的裂口,仿佛看上一眼就会被吸入其内永无止境的折磨。

 

人们仓皇逃窜,妇人怀中的小孩啼哭不止,动物在雨中飞奔,逃离大雨的侵袭。雨雾弥漫,人群中只有一个小男孩逆流而行,他费力的试图推开如蚂蚁般乱转的人群想要挤到对面,可是整日未曾进食的他没有任何力气去抵抗大自然的威严,他只能双手用尽全力握住一柄残破不堪的雨伞,用身体护着它防止被碰落,狂暴的雨点拍打在他幼小的身躯上,衣不附体,而他只是眯起眼睛不断地前进.......前进......

 

如影随形的未知恐惧在不断噬咬他的心脏,脚下的水流不知何时已经漫过小男孩的膝盖,膝盖以下已经失去了知觉,现在的他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意识,抹开遮挡住他视线的水雾,在混乱中寻找着谁的身影。

 

终于,走到了那座熟悉的桥边,石料已经轰然坍塌不成原样,小男孩心急如焚的弯下腰拨开水涛寻找着什么,忽然,余光看到了一片衣角勾在旁边凸起的石料上,他眼睛一亮,正想要去拽下来,然而却看到水面上漂起了一张他永远无法忘怀的脸庞......

 

“你的弟弟死的可真是太值了,哈哈哈,他可是我祭炼这法器的第一个魂魄,吸收了他就可以大大缩短招魂的时间,真是,太值了!咯咯咯咯,太棒了,太棒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魂魄,要不是必须得献上去当祭品,我都想尝尝呢......嘎啊!!!”

 

老掌门说到一半诡异的停了下来,他疑惑的低头想要摸喉,一道无形的戾气自上而下从他的头顶划过,然后细细密密血珠开始如雾一般喷洒,接着发出“噗”的一声,肉体瞬间被一分为二,白花花的脑浆与暗红色的内脏搅和在了一起飞溅出来散落在了大殿四周,恐怖的切割惯力使两半人体在空中划出两个弧线,隔开好几米软软落在地上,作呕的血腥气充斥着谢必安的鼻间,白衣被粘稠的血液晕染成鲜艳的红色,伞尖凝聚的血珠汇成血溪滴落在地堆积成一片血洼。

 

谢必安此刻心里莫名的平和与宁静,甚至有种杀戮过后的快感。沉重的令牌在他手里轻如鸿毛,谢必安勾起令牌放进怀里,用伞划开一道空间隧道,信步踏入其中翩然而去。

 

天上的阳光烘烤的扶桑派弟子苦不堪言,连连抱怨道这鬼天气一刻不得消停,若是被掌门看见的话又要挨罚了,虽然说是这样说,但年轻的弟子们还是操起手中木剑不敢停下舞剑的动作,以防被突袭。

 

只是,可能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口中的那个老掌门,此刻正碎成两半趴在地上无人问津......

 

 

无名小鬼不断深呼吸帮助自己魂魄顺利凝聚起来,大约是过了三个时辰后才好不容易聚起一点实形,悻悻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想到工作第一天就遇上了此等灾难,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从人间刚登记过来的儿子嗷嗷待哺,他要是从这里赚不到足够的钱怎么去养家糊口啊,他是听说这里差事最轻松不用勾连结党才会去谢必安府上工作的,可哪想到这谢大人二话不说差点直接要了他的魂,真是吓死个鬼了!

 

万幸捡回一条命,无名小鬼拍拍头刚想要离开这里,没想到又被抓了起来吊到半空中去,眼冒金星,迷迷糊糊中听到自家谢大人朝他怒吼道:“地府这场雨从几时下起的!!”

 

“回,回大人,从您走后过了两刻便开始下......”

 

后续的话音泯灭在了暴雨之中无声落幕,徒然留下一室清幽。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那年一样熟悉的令人几欲落泪。

 

谢必安丢了魂一样穿梭在茫茫大雪中,地面上的积雪正以一种倍道而进的惊人速度融化成水,混合着横行肆虐的滂沱大雨汹涌而来,像是永无止境的,不知疲倦的下着,一道惊雷劈中谢必安面前的大树,把树干轰成焦灰。谢必安猛然惊醒,粗狂喘息合着狂风咆哮格外清晰,谢必安抬手按住胸口平复剧烈心跳,却察觉面颊一片潮湿,愣了一下,呆呆的抹去水渍,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早已分辨不清,内心的不安在无限扩大,没有自己的摄魂铃作为媒介,范无咎必定不得出他殒身之处五里开外,也就是说,范无咎现在只能在忘川河附近!

 

谢必安不知道现在忘川河附近是什么情况,但就目前从一路上来看,说不定河水已经超出了河道涌出桥外了,最坏的情况就是河水把范无咎的灵魂一同吞噬掉,这样就糟糕了!谢必安一时气急攻心,眼睛红的几乎都要渗出血来,他不敢去想,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不会让多年前的悲剧再次发生的,除非他死!

 

“无咎,无咎,回答吾!你在吗,你在哪,求求你快出来!”谢必安顾不得被雨打湿的额发贴在脸上遮住大部分视线,指尖哆哆嗦嗦想要解下铃铛,却一个不稳没抓稳错失了系铃绳,细小银铃“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清澈剔透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径直落下,谢必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愕了片刻,随后抬手去擦,然而竟是怎么也止不住的掉,他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不断发抖的手掌,他欺骗不了自己内心恐慌的事实,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在害怕会再一次失去自己最爱的人,他的弟弟,将会因为他的窝囊彻底在这天地间挫骨扬灰,“无咎,无咎,你在哪......”谢必安发了疯似的拨开水面不顾河水在一点点啃食他的灵体,他只想要找到摄魂铃找出弟弟,慌乱自语中泪如落珠越发汹涌,无论谢必安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他的软弱无力,只能强忍住剧痛费力的在河中寻找......

 

叮铃——

 

突如其来的铃声让谢必安瞳孔猛然收缩成一点,他抬起头,眼帘中倒映出他此生最怕失去的人——范无咎倒在河边尚未被吞没的草地边虚弱的快要失去意识,大部分灵力都被河水一同吸走,从脚开始肉眼可见的灵力正消逝在空中,让他身体看起来隐隐散发着荧光忽暗忽明。范无咎扬起头朝谢必安笑了笑,轻声道:“你在找这个吗?”谢必安的视线随着人一路向下直到看见范无咎手指上勾着摄魂铃,末了,还嫌不够累似的摇了摇。

 

“谢必安,你是不是很失望,小爷我还没死的彻底,不过只要再等上那么几分钟,用不了多久我的身体就会彻底......唔!”

 

再也不想去思考多余的东西,谢必安将范无咎狠狠压在潮湿的草地上,双手牢牢钳制住人,用尽一生力气将范无咎拥入怀中,泥土的气息夹杂着谢必安身上清冷的檀香味一下一下撞击进范无咎的感知,就这样轻易的闯入鼻息沉入肺腑,令人意醉情迷。他侧目都能看到谢必安紧捏着他肩膀指节发白突起,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血肉中永不分离,明明两人身体紧紧相连,范无咎却觉得身上人离他太过遥远朦胧,他从未抓住过最真实的谢必安,从未。炙热气息拂过耳畔,谢必安眼底暗光流转沉淀出一轮幽蓝映月,应是通透明亮的眼眸中此刻浑浊一片,深黯的眼底充满了愤怒、惊恐、残暴、甚至是决绝。

 

“无咎,吾的无咎,别想要从吾身边逃开,你永远都不可能摆脱.....”

 

谢必安大半张脸被发丝遮住,唇边残忍的擒起似笑非笑的笑容,抬手捏住范无咎被狂风吹散的发丝,轻柔别至耳后,冰凉指尖划过耳垂,一触即离。突然低下头,薄唇停留在离范无咎一寸之地后,微微偏移,灼热呼吸擦着范无咎肌肤一路下滑,察觉到范无咎全身被他灵力压制到颤抖,谢必安忽然垂首轻笑出声,霸道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范无咎颈侧,带起阵阵痒意,随后将下颚抵在范无咎紧绷的肩膀上,嗓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说道:“你只属于吾一人。”

 

决绝而凄凉的笑容绽放在唇间,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范无咎心底发芽,如沐浴鲜血细细生长的荆棘,缓慢而紧密地扩散开来,顺着全身脉络一点一点占据心房每个角落,连通血脉骨肉,再也难以分离出去。

 

破碎万千的记忆断断续续拼凑在一起,范无咎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张张黑白画面,他这些年来未曾忘记过那一晚洪流瞬间冲刷而至,卷起的滔天巨浪一瞬间淹没了他身体,大脑中的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淹没,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不停的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的拍打着身边的水,溅起一片水花,黑压压的旋涡飞速旋转出巨大的激流,毫不费力的将四周的枯枝烂叶全数绞进,撕裂成碎片。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起起伏伏,不断地下沉顺水飘近旋涡中央,即使再怎么挣扎,他注定难逃一死。

 

窒息,还是窒息。

 

洪流逐渐漫过他的头顶,视线模糊一片,远处的建筑、树木、道路被水流折射出诡异的曲线。范无咎痛苦的翻起白眼,他的力气所剩无几,死神正扼住他的喉咙将要给他致命一击,瞳孔涣散开,死亡从四面八方不停的涌来,范无咎迷茫的垂下四肢,很快,他将要被抹去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的黑暗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孤零零的笔直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彼岸。

 

嗡鸣一片的耳膜中回荡起了那个人温暖的说教声,于是,范无咎祈求似得张开五指,想要奋力抓住什么,视线里的一切在幽暗的水底冷暖交替般的闪烁不停,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谁在呼唤他,是谁......

 

范无咎恍惚间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回了一个字:“好。”

 

范无咎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停滴落在他脸庞上,又暖又冷,暖的像是他心口鼓动的血液,不过数秒间,又冷漠的氤氲而开,沉睡于一望无际的虚空中,范无咎意识逐渐远去,被包裹在华美的泡沫中,掠夺着空气。呼吸带起一阵无以名状的酸涩感,冷香温言如醇香美酒回荡在范无咎唇齿间,好似春光美梦一场,耳边回荡着早已听了上百遍的旋律,一声声笛韵低声诉说着一段往事,曲终人散,无人经问。

 

罢了。

 

谁的叹息融入水雾中化为乌有,范无咎阖起双眼,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终是环住身上人,沉淀多年的怨恨和不甘举手间消散,往尘如烟。

 

自己终究还是恨不了他。

 

无论再如何自欺欺人,那一丝与心田中盛放的甜蜜时刻昭示着范无咎此生唯一的软肋,从始至终,都只有谢必安一人罢了。




 

身过奈何,心沉忘川,千年姻缘



兜兜转转醒不沉千秋清梦,愿与君共饮长生酒,从此消尽万间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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